是老弟在電話那端氣喘吁吁的聲音,把我打回現實:「老爸要插管了。」



等一下。讓我整理一下思緒。上週五晚上,不是他自己親口說,不要插管,不要急救的,怎麼這會兒他又自己要插管了?



是那塊完跑獎牌帶給他的求生意志嗎?



想到插管的痛苦,想到這不過只是用痛苦的方式延續生命,我突然很後悔。如果是這樣,我不如不要為了他,照原訂計畫跑西子灣馬。應該留在台北。



但那也是我自己的矛盾。話,是我自己親口說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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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和母親在我國小時離婚,監護權,很意外地,我父親並沒有爭奪的意思,就給了我母親。



此後,兩個小的就跟著媽媽,我也就一路看著母親如何如何的辛苦把兩個孩子拉拔長大,看著她承受娘家方面一些親戚若有似無的冷言冷語,看著她必須概括承受當年為丈夫而出面借貸所欠下的債務,更看著她在學歷不高的情況下,必須委身飯店中一個最微不足道的部門的工作著。



於是我對父親有了莫名的恨意。特別是,他在朋友面前指著我:「這是我大兒子,師大附中喔!」、「這是我大兒子,中正大學喔!」我只感到一陣氣憤:這些你眼中拿來說嘴的「成就」,如果不是媽媽,我根本達不到,干你啥事(更何況,連我自己、我媽媽,都不好意思說了)?



於是,很自然的,我們之間的互動、聯絡,少得可憐。有點像鴕鳥一樣,反正我和我媽媽生活得自在愉快,有沒有你一點都不影響。這麼多年來,我早已很習慣告訴別人:我們家三個人,我媽媽、我,還有我弟弟。



是他的病情把我硬從沙堆中拉出來,要我不得不去面對:肝癌末期,發現時已是左右兩邊各
12 公分的腫瘤,長的位置又剛剛好,不能切、不能燒;併發症也一一出現:食道靜脈瘤、心律不整、胃出血。偏偏能治其中一種併發症的藥就會跟另外一種併發症相衝。



一月十一日,加護病房第一次發出病危通知。



這是我第一次踏進加護病房。



他那邊的家屬來了幾位長輩,連同我們兄弟兩個,他開始交代後事。



在到醫院前,媽媽一通電話打過來,要我當傳話人:「你替我告訴他,就說,當年的一切,媽媽都不生氣了。」



我最在乎的媽媽都這樣說了,我還有什麼好說的?



於是我開始尋思,我還能替他作什麼。



當晚接近午夜時分,情況似乎穩定下來。我把媽媽的話傳完的同時,我當下作了個決定:西子灣馬拉松,就照樣去,就算是為他跑吧!



週六上午出發前再進一次加護病房,告訴他我的決定,他點了點頭,說聲謝謝。



有點冒險。因為按照醫生的說法,連「要有心理準備」這句話都說出來了,萬一就在這兩天
….



我把老弟拉過來說悄悄話,把我的決定告訴他。老弟點頭表示瞭解後,我補了一句:「下午一點鐘以後,到明天我回到台北前,我都不會再開手機,一切事情,明天晚上再說。反正就照我們之前說的,醫院的事全權由你決定。」



我不想被影響。既然決定要南下參加比賽,而且確定推翻先前「輕鬆跑」的如意算盤,瞄準難度很高的分組獎盃,那麼我似乎就應該暫時把醫院丟在另一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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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「用力跑」這場比賽,那是很操的。在長青慢跑公布路線高度表前,光看路線,我就已經知道這是什麼「變態」路線了。在左營服役期間,常常帶著部隊到壽山打靶,壽山部分的路線,早就走過多次;中山大學後方的柴山大道,我們則曾經從這裡行軍回左營。



路線很熟悉,所以一開始我就猜想:這一場的難度指數,恐怕又要刷新紀錄了。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一開始是打算要「輕鬆跑」的原因。



知道要用力跑,策略更重要。以路線圖里程推算,最困難的一段,就是
30 37 公里,中山大學壽山登山口中山大學這一段:上下坡高差落差比柴山大道還大,上下次數又多,偏偏還出現在體力與精神力最受折磨的3040公里。如果把柴山大道與壽山這兩段路線「對調」,也就是先上壽山,再去跑柴山大道,對體力與心理精神的磨難應該會相對減輕不少。



只是,如果你問我,周圍的景物變動多少,景色有沒有比以前漂亮,我這次真的回答不出來。



因為我在這場比賽,真的拿出從來沒有過的專注力在跑。



跑完後的三天,我還是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,只記得上坡是怎麼上的、下坡是怎麼下的、前後配速的差距有多少、那一段
30 公里後的痛苦又是怎麼累積到最後導致跑不下去的。周遭認識的跑友錯身而過,賽後不少人問我「跟你打招呼怎麼都沒有回應」,我是真的沒辦法回應,因為我可能真的沒看到。第二趟,則是已經累到沒有多餘的力氣打招呼了。



最後
10 公里的折磨,難以忘記。從壽山公園往動物園的路上,就已經數度要跑不上去,想停下來走,卻還是咬著牙硬撐上去是哪裡來的一股氣撐上去的?以前我不會這樣跑的。從壽山登山口回中山大學時,力氣也幾乎要放盡。還好坡還不是很陡,硬爬上去後就用下坡趕快調整,或者是在補給站多喘個十秒鐘。



我幾乎已經把所有的王牌都打出來了,偏偏在
37 公里左右,中山大學側門進去後的停車場,那個大陡坡,成了壓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爬到四分之三,不行了,停下來走了。



情況有多嚴重呢?好不容易
38公里開始一路平坦,我卻只能跑跑走走交替使用,沒有走很長,但若不走,我的心臟會受不了。進中山大學大門口前甚至一度撫著胸口在走。賽後,也有人告訴我,第二趟後半,我的臉色非常不好,連嘴唇都發白了。

 

想來是配速還有問題。第一趟前五公里竟然只用了
23 分鐘,明顯太快。前半程費時 1 小時 42 分鐘,也是太快。如果前 30 公里不要用這種平均一公里不到五分鐘的速度去配,最後12公里應該不會這麼難過,導致江山一一失守。因為最後的成績是 3 小時 43 分,後半程整整慢了 21 分鐘,這完全是不正確的。



真的是飲恨,因為我離分組獎盃並不遠,差大概四、五分鐘,幾個名次而已。



不過,這卻是我跑幾個類似的「心電圖難度」比賽中,跑得最好的一次。泰雅、風城一共跑了四次,四次都進不了四小時。西子灣更難,更像個標準的心電圖,竟然跑得更好。



說是策略正確,恐怕不是。也許真的是心態上的差異。就像老怪樹說的,賽前設定一個大概的時間,然後盡量去拼拼看。我原先的預設是
330 340 之間,比賽結果多出 3 分鐘,應該還在可接受的範圍內?



只是,這次使出全力的結果是什麼呢?



抽筋,非常嚴重的抽筋,就在我散步一下後回到休息區躺下時,先是右小腿,接著左小腿,再來是左腳腳底板。特別是小腿,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麼嚴重的抽筋,痛得我全身冒冷汗,還放聲慘叫,叫聲極度淒厲。當時有目擊證人兩名:王源鋐與陳英謙。在旁人的幫助下,抽筋情況才漸漸緩和下來,但左小腿到比賽結束後三、四天,還是「很有感覺」。



或許跑了個不錯的成績,只是還是遺憾:分組獎盃,我第一次這麼想要它,還是失之交臂。實力還是不到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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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台北,就往醫院奔,加護病房的探視時間很硬,六點半到七點,只有
30 分鐘。



當我把完成獎牌充分用酒精消毒,交到父親的手上後,已經開始用氧氣面罩、言語不便的他,拿著獎牌的左手掌微微抬起,在左眼角抹了兩下。



那一剎那,我才突然瞭解,為什麼他一直喜歡拿我自己都不好意思的「成就」去講給朋友聽。那是一個自己都認為自己是很失敗的父親,對自己兒子的成就感到驕傲的心,那可以稍稍撫慰他自身的欠咎感。



我赧然。



週一,他呼吸越來越困難,氧氣罩已經無法應付時,他點頭要插管。刻在辦公室,收到消息的我,第一個反應就是:是那面完跑獎牌帶給他的求生意志嗎?



週一深夜,二度發出病危通知。浸潤性肺炎。



週二晚間,情況似乎有點好轉。但我們心裡都有底:現在似乎不是算「幾個月」,也不是「幾天」,而是「幾個小時」,當他不得不依靠藥物與器械維生時。



兩天過後的今天,情況似乎更穩定了點,只是,管子還是不能拔,因為一拔管,就還是呼吸困難。



我真的有點迷惑了。就像老弟說的,現在救起來了,之後呢?



就像一開始我的矛盾一樣。自始至終,還是矛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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